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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段时间我真的啥也不想干,大城市快节奏的生活早已令我厌倦,于是半年前,我离开深圳,来到三亚。
我在一家四星级酒店找了份前台接待的工作,月薪3000块,包吃包住,还帮员工交五险一金。
这家酒店位于三亚湾海边,出门便能看见大海,步行可以抵达椰梦长廊。它更像是一座度假区,总共有19栋别墅,251间客房。园区里遍布果树,抬头就是硕大的椰子、芒果,还有菠萝蜜,清晨的时候,经常能看见早起的酒店员工在这里捡果子。
这份工作没有压力,每天工作八小时,日常任务就是接收客人订单,排房,制作房卡,往房卡袋里塞早餐票,收银结账等等。
整体来说并不复杂,也符合我想休息一段时间的需求,这是我最初对它的看法。
然而事情发生了变化,在我工作的半年里,我竟奇妙地见证了三亚旅游业的爆火,和疫情爆发后的空无一人的街道。订单骤增时忙碌的入住现场,疫情爆发后慌乱的退房队伍,彻底打破了我对休闲生活的美好想象。
在三亚生活半年后,我再次逃离了。
01 两天退了200多间房8月4日那天晚上,刚好轮到我值夜班。
平常夜班的工作量其实不多,从23:30到07:30,主要工作是办理入住手续,没什么突发事件的话,凌晨两点后可以去办公室里躺下眯着,但前厅有客人必须立即醒来。凌晨四点需要夜审,夜班服务生要梳理好退房资料,等系统自动审核预抵客人和续住情况,为第二天的白班工作做好准备。
那晚,我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忙碌,一群人慌慌张张地离开酒店。
零点刚过,一阵阵刺耳的轮子声划破夜空,客人们拖着行李箱从客房出来,经过园区的水泥路面,匆匆忙忙地来到酒店大堂。
“退房”,“退房”,“退房,押金什么时候退回来?”
酒店原本入住了240多间客房,许多跟团旅游的客人预定了七天客房,现在都提前退了。我在系统查看时,发现从白天到晚上,酒店足足退了100多间房。
凌晨三点,总机电话响起来,我接起,听到麻将房客人焦急的声音,“航班被取消了怎么办?”
原本她订了凌晨的航班,夜晚等待时,突然发现航班被取消了。我安慰了她一下,但不管用,几分钟后她穿着睡袍来到酒店大堂,说自己睡不着。她告诉我自己目的地是景德镇,于是我给她出谋划策,“要不去海口坐火车到广州吧,现在还来得及买火车票。”
最后,她无奈叹了一口气,一个人在大堂沙发上去干坐着。等我七点半交班时,路过酒店大堂,看到她还在那里,点了份早餐外卖,穿着睡袍在那里吃。
那晚,唯一办理入住的客人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。当时我正在整理明日要退房的客人资料,好交给早班的同事收银结账。说实话,我困得很,眼睛都睁不开了,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前厅,微笑看着我。
一分钟前,他通过携程定了房间,我快速打印了订单,复印了护照,发现是阿根廷的客人。
我心里很纳闷,所有人都火急火燎地来退房,他为什么还跑来入住,难道不知道疫情严重吗?但看着他满脸的疲惫,又是深更半夜,或许找个地方休息更重要吧。
他的订单是雅致双床房,于是我跟他确认:“Sir, Do you need double bed room?”
“One bed ”, 他微笑答。
那晚房源充足,我免费帮他升级了靠近游泳池的豪华型大床房,并告知他可以延迟到14:00退房。为了好评,淡季的时候,我们都会帮客人免费升级客房,但因为前段时间生意太好,房源不足,这项服务已经在前几天取消了,昨天升级房型都需要加钱。
第二天,我还准备去提醒他记得做核酸,但发现他已经在13:00退了房,那就做罢。
疫情前的三亚海滩
8月5日23:30,还是我上夜班。
陆续有客人察觉到这次疫情的严峻,准备赶紧退房走人,这天又退掉了100多间房。最后,还剩下33间客房,总共88位客人。这些客人要么就是乖乖听话原地待命,要么就是反应太慢了,根本没怎么刷到关于疫情的消息。
凌晨3点46分,前厅来了两位客人,三亚本地人,家就住在酒店附近,似乎刚喝完酒。
他一会儿跟我说没带钥匙,进不了家门,一会儿说小区被封控了进不去。
但是他没带身份证,按酒店规定无法办理入住手续。
他一听生气了,说要退款,我同意退款后,他更生气了,“你居然同意我的退款?”随后在大堂里骂骂咧咧,说各种脏话。
连续两个夜班,我已经疲惫至极,也懒得理会他。
最后他居然报了警,说“酒店前台为难他”,警察听完了我的解释后,直接跟他说“先生,请来派出所一趟吧。”他只好灰溜溜走了,走之前再次恶狠狠骂个不停。
没想到十分钟后,他拿着身份证又回来了,跟之前的气焰嚣张完全不同,像泄了气的皮球。我想不通他为什么宁愿在前厅骂我一小时,都不愿意回家取身份证。后来同事说,一些海南土著就是这样,丝毫不讲道理的。
此时已是凌晨5点。
一小时后,我打开手机,看到“三亚全市实行临时性全域静态管理”的消息,航班和火车陆续被取消。那个瞬间,我想到了那些半夜急匆匆赶往机场的客人,后来听说滞留的旅客们被安置去了五星级酒店入住,不知道我遇到的客人们处境如何。
早上交班以后,我赶紧去做了核酸,然后回去补觉,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三点了。
我看到微信群陆续发布通知:酒店泳池关闭,餐厅堂食关闭,酒店不再接待新客人入住。
又到了酒店业惨不忍睹的时候,这一幕再次上演了。
02 旺季才持续了一个月谁能想到,今年7月三亚酒店业才刚刚进入旅游旺季呢。
在此之前,酒店房价只有两三百,在携程美团上订房更便宜,166块的特价经常有。酒店前台的工作也很清闲,四五六月份甚至实行半月班:每个月上班15天,休假15天,当然,扣去五险一金的工资也只有1000多。六月底,上完半个月班,我直接回了老家湖北。
但到7月份,突然之间,房价翻倍了,一间大床房从150块涨到现付价格298元。
我被通知立即回来上班。
2022年7月1日,我从武汉飞到了三亚,还没有调整好状态,便迅速地投入到工作里。
这段时间,酒店生意非常火爆,但人手也严重不足,每个班次只能排出两个同事进行前台接待,也安排不出礼宾员。
七月上旬的一天,我和同事小金上中班。交班第一时间,我看到“预计抵达客人190间”时倒吸了一口凉气,今天晚上该有多忙!我们要在八个小时里办理190间房的入住手续,这是我上班以来酒店预定最多的时候。
正常情况下,办理入住的流程大致只需要几分钟:请客人报姓名,在系统找出对应订单,再找出纸质订单,确认客房信息,标间还是大床,扫描身份证做人脸识别、pos机收300元押金、递给客人房卡,说明注意事项。这个过程不断地重复、重复。
时常会遇到特殊情况,比如有客人身份证扫了几遍,人脸识别都不成功,有的人身份证信息还在上一家酒店,系统没有显示退房。还有人要求“行李箱拿不动,我不要三楼的房间”“我不要一楼,太潮湿了”,这就需要临时调整房间,之前准备的房卡也要重新做。
最忙的是接待旅行团,这也是一天工作的高峰期。
大巴车在酒店大堂外停下,乌泱泱一大群客人提着行李从车上下来,瞬间挤满了大堂。
我正在给面前的客人办理入住时,不断有人横插进来,要矿泉水、要棉签、要拿行李、问各种问题。然而此刻,总机和内线电话响个不停。大堂里闹哄哄一片,我和同事扯着嗓子说话,说什么都听不清楚。
面前的客人还没有办理完入住手续,后面的客人突然冲过来,把身份证丢给我。
“妍妍,你动作快点!”同事小金对我特别不满,嫌弃我动作慢。
而我同时面对三四个客人说话,你插一句我插一嘴,脑袋晕晕乎乎的。一整天下来,根本没空上洗手间,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。下班只感觉双腿站立不住,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,原来做酒店前厅接待如此累。
预料之外的旺季,让本就缺人的前厅更加忙碌,前厅经理不断要求增加人手,人事部也在加急招人。
可是这样忙碌的状态也就持续了一个月而已。
随着8月6日的暂停键按下,一切戛然而止。新来的同事阿娇只上了10天班,还在培训阶段,没有正式上手工作,就被封控在家里。
不知同事小金会不会怀念我们忙碌却互相嫌弃的日子?
03 房价五折是真的吗8月8日那天,我和主管小伟一起上班。我不停地接到客人的电话质问:“不是说房费打五折吗,怎么我现在付费比之前还贵呢?”
在得知滞留机场的旅客可以在五星级酒店免费食宿七天之后,原本待在酒店的客人反而不乐意了。于是三亚政府建议全市酒店对滞留旅客续住房费打五折。
客人之前在订房网站上支付的优惠价是166元,但现在打完五折后的价钱是180元。我无助地看向主管小伟,他跟我说:“按我们的门市价打五折,不是按原房续住五折。”
我觉得好无语,却也只能模棱两可地对着电话解释,“这个嘛,我是新来的,我也不太清楚,这是酒店规定,要不我晚点确认一下?”
但心里隐隐觉得不妥。
果然,当天晚上工作群里收到了通知:所有滞留旅客,原房续住房费都变成100元一间。
隔天,一位个子高高的女士来前厅取打包的早餐,告诉我她昨天打电话投诉了,还给我看了她拍的视频,酒店和市政的员工站在她房门口的走廊上协商。
很快,降价的消息就开始在酒店里传播,陆陆续续有客人跑来退差价。
政府给住客送来的物资
但也有延后。一位住在01栋310房间的先生,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除了按时来前台交房费,几乎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。他的房费仍然是按照200元算的,这是旅行社订房价格。
他来前厅交钱的时候,我好心提醒他,刚开口,“先生,您现在的房价是200元,现在……”话音未落,同事便向我使了眼色,让我不要多管闲事。
他也没有听懂我的画外音,“房费你不用操心哈,我会按时付的。”
可是五天后,酒店房费降到100块的消息还是传到他耳中。
他跑来前厅确认,主管小伟支支吾吾地想糊弄过去,“都过去那么多天了,你房费都已经付过了,现在不太好办。”
我马上接道,“先生,房费100是事实,我告诉你怎么做。现在你不要通过旅行社订房了,你在前台现付100就好了。”他毫不犹豫立马选择了现付房费100块。
那段时间,陆续有客人来前厅退费。连办了几次退费之后,我想,客人们总会知道消息的呀,为什么要向他们隐瞒呢,现在都一窝蜂地跑来退费,反倒徒增工作量。
04 在酒店工作的人几个夜晚过去,三亚又恢复了平静,酒店里空空荡荡。
但在酒店工作的人们似乎习以为常,不管外界如何瞬息万变,他们永远气定神闲。
这里人的性子就是这样,酒店的前厅经理、财务经理、泳池救生员,还有月薪2000块的客房服务员,都来自附近的城市,我在他们身上感受不到焦虑,酒店生意好就多赚点工资,生意不好就回家休息。
一个来自网红打卡地天涯小镇的本地人,36岁至今未婚,自称以前吊儿郎当地耽误了自己,前不久来酒店当了保安。他家在海边有栋小楼,出租给别人做民宿,每年租金28万。
我吃惊地问,家里这么有钱还来打工?
他说,“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,这栋楼也不属于我的,再说我一个人在家无聊,出来赚点烟钱。”
还有几位来自东北的同事,布草房的大姐,夜班前厅的接待龙哥,还有今年63岁的司机,从酒店开业便在三亚扎根了。每个月领固定的两三千块薪水,工作轻松,也不加班。龙哥下了班就躺在宿舍里打游戏,我还经常会遇见司机大哥跟他老婆在园区里散步。他们准备在这里一直干到老,已经开启“养老”模式了。
来自广西北海的东哥,是园区的园林负责人,40来岁,整日梳着80年代的复古发型。他曾在深圳和广州打过工,但“不喜欢那么快的节奏”,还是最喜欢三亚。
他每天乐呵呵的,是园区最活跃的人,经常带一锅红薯粥来饭堂分给大家吃,要么就是一盘香肠,或一盘油炸花生米。园区的树被马蜂安营扎寨了,他就去捅下来,我还问过他蜂巢能不能给我吃。要是想喝口最新鲜的椰子,清晨跟在东哥后面就是了。
疫情开始以后,我再也没有见到客房服务生小华。平日里客房需要送水、送各种物品,都会看到他慢悠悠地从大堂穿过,虽然寡言少语,但每次都笑眯眯的。
听说他家是拆迁户,拿着大笔拆迁款,从儋州迁来三亚,他每天下班了就跑回家去。
“在家里好无聊哦。”疫情封控后有一天,小华终于忍不住发微信给我。
“那就看电视啊。”我回复他。
但也有人会多搞点钱。跟我一起在前厅工作的同事小雅来自东方市,也是我的室友。她从初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了,之前做饭店服务员,后来转到酒店业。小雅的信用卡欠了好几万,酒店实行半月班的时候,每个月的工资只有1000多,这时她就去果园干临时工,纯体力活儿,动作够快摘一天芒果可以挣200块。
主管小伟应该也做过兼职,他来自乐东黎族自治区,在三亚干过十年酒店。四年前,他来到如今这家酒店,兢兢业业工作了四年,前主管小翠离职以后,他才被提升为主管。
前段时间各地疫情爆发,酒店几乎没有生意时,我们每月只上半个月班,拿1000多块的基本工资。有天,我无意间看到他在打印收款二维码,还放进一个塑料胸牌里面。我猜他是去兼职跑滴滴了。
8月13日,酒店大堂里,一群女士在前厅咄咄逼人地追问:“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三亚?政府热线根本打不通。酒店就不管我们了吗?我要见酒店老板!”
后来有人报警了,警车开了进来,年长的警察耐心地跟客人解释着什么,年轻的那位则拿出手机来录视频。
我快步返回前厅岗位,也没心思听她们的争吵,漠然地盯着前面闹事的客人。
一个月前,我提出了离职,这是我在这里上班的最后一天。
但接下来的情况,依旧出乎我的意料。很快,包括我工作的酒店在内,全市的五星级酒店陆续被征用作隔离酒店。一纸通知下来,所有滞留客人必须在8月19日转移到其他酒店。
当时我正躺在宿舍床上,看到这个消息迅速跳起来,思考下一步怎么做?不转移的话,接下来要被隔离多久?留在此地真不是办法。
于是我当即决定赶紧撤退,一边订机票,一边提交离琼申请。
我工作的酒店本来有十几位客人滞留,等到政府安排的大巴车来接人时,我一看,“咦,才4个人?”其他人都反应够快,不想被转移,自己早做打算走了。
我忐忑不安地去了被转移的酒店,交了200块房费入住。进了房间,大失所望,窗帘用最廉价的材质,根本不遮光,床单被套一股异味,桌面都是灰尘,完全比不上之前工作的酒店。我立马打12345投诉,直言房间太坑,房费比之前还贵。
没想到眨眼之间,我就从酒店人变成了滞留旅客。
幸好航班还能正常起飞。第二天一早,我去了机场,那天下了大雨,眼前的世界大雾蒙蒙,我在倾盆大雨里离开了三亚。